精神疾病治愈的本质：从消除问题到重建联系——专访精神科主任谢帆
午后阳光斜照进诊室，在书架上投出温暖的光斑。坐在我们对面的谢帆主任，神情沉静而专注。作为一位拥有二十余年临床经验的精神科专家，她见证了中国精神医学的快速发展，也深入思考着治愈的本质。当被问及如何理解精神疾病的康复时，她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分享了一个深刻的观察：真正的治愈，往往不是将“问题”彻底消除，而是帮助个体在破碎之处，重新建立起与自我、他人和世界的联系。
一、从“消除症状”到“看见断裂”：一位医生的观念演进
谢主任坦言，她的临床思维曾深受传统医学范式影响。“在我职业生涯早期，”她回忆道，“诊疗重点确实在于识别和消除症状。抑郁症就是情绪低落、兴趣减退，治疗目标就是提升情绪;强迫症就是消除强迫行为。这就像消防员救火，目标是扑灭明火。”
然而，随着与患者工作的深入，她逐渐发现了这种“问题消除”模式的局限性。谢主任阐述了她遇到的一个典型案例：一位服用药物后抑郁量表分数已恢复正常的年轻人，依然感到“人生空虚得像一间白墙房间”。药物扑灭了“情绪的火焰”，但那个让他感到隔绝、无意义的“内在空间”依然存在。
“这让我意识到，”谢主任讲解道，“症状只是内在世界某种更深层‘断裂’的外在信号。 如果我们只满足于消除信号，而忽略了断裂本身，那么真正的痛苦并未消失，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。” 她指出，这种断裂，主要体现在三个维度：与真实自我的失联、与他人关系纽带的脆弱或扭曲，以及与生活意义世界的脱节。
二、临床中的发现：痛苦的本质是联系的丧失
谢主任结合临床经历，详细解释了这种“联系断裂”的具体表现。
她讲述了一位被诊断为强迫症的男性患者。在药物控制仪式化行为的同时，谢主任通过长期心理治疗发现，其强迫清洗背后，是无法面对和接纳自己对父亲的强烈愤怒(源于早年创伤)。“他的‘脏’的感觉，是对内心‘坏’的情感的象征性表达，”谢主任分析道，“他的核心问题不是清洁行为，而是与自身真实情感体验的彻底割裂。 治疗的关键，是帮助他在安全的关系中，重新接触、理解并整合这部分被排斥的自我。”
另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案例，是一位人际关系极端不稳定的女性。谢主任没有停留于“边缘型人格障碍”的诊断标签，而是探寻其根源：患者婴幼儿期经历了多次抚养者更换，从未形成稳定的依恋关系。“她并非‘本性难移’，”谢主任充满共情地说，“她内心从未下载过‘稳定可靠关系’的程序。 她所有的‘折腾’，都是在绝望地测试关系是否会断裂，同时也在无意识地重复童年的熟悉模式——短暂连接后便是分离。”
通过这些案例，谢主任得出一个核心观点：许多精神心理痛苦，本质是一种深刻的联结性孤独，是心灵被放逐到自身与他人世界之外的漂泊状态。 疾病是这种状态发出的、有时甚至颇为“恼人”的警报。
三、治疗即重建：在诊室中编织联结之网
基于上述理解，谢帆主任的治疗目标发生了根本转变：从对抗和消除，转向修复和重建。
首先，是重建与自我的联系。 谢主任强调，这是所有改变的基石。“在我的诊室里，”她说，“首要任务是创造一个绝对接纳、不评判的空间。让那些被压抑的羞耻、愤怒、悲伤，能够被看见、被言说。” 她认为，当患者能用一个整合的、慈悲的视角看待自己的所有部分，包括那些被视为“病态”的部分时，内在战争就开始了。她形象地比喻：“我们不是要消灭内心的‘吵闹孩子’，而是去倾听他为何哭泣，并给予他一个位置。”
其次，是重建与他人的联系。 谢主任特别重视治疗关系本身的修复力量。“治疗室本身就是一个微型人际关系实验室，”她阐述道，“尤其是对于有人际创伤的患者，治疗师提供的稳定、可信赖、有边界的关系，本身就是一剂良药。” 她通过长期、一致的陪伴，让患者体验“关系可以经得起风雨，人不必完美才值得被爱”，从而将这种新的关系模式内化。
最后，是重建与意义世界的联系。 谢主任提到那些经历重大创伤或丧失的患者，他们与世界的基本信念(如“世界是安全的”、“努力会有回报”)可能彻底粉碎。这时，治疗便成为一场意义的共同探寻。“我会和他们一起，像考古学家一样，在生命的废墟中寻找依然闪光的碎片，”她描述道，“帮助他们编织一个新的、包含伤痛但依然可以向前走的意义叙事，并鼓励他们通过微小的行动，重新参与社群和生活。”
四、角色的演变：从技术专家到旅程伙伴
这种从“消除问题”到“重建联系”的范式转换，也深刻改变了谢帆主任对自身角色的认知。
她认为，精神科医生需要从单一的“生物医学专家”，转变为更复杂的“联结修复的向导与伙伴”。“我们确实需要精通神经科学和药理学，这是我们的重要工具，”谢主任说，“但同样重要的，是具备深度共情的能力、对人性的理解，以及陪伴他人穿越黑暗的勇气和耐心。我们手持科学的地图，但必须尊重患者作为自身生命旅途的最终行者。”
她也重新定义了“治愈”。在她看来，治愈不一定意味着所有症状的绝对、永久消失。“治愈更是一种状态的转变，”她总结道，“是从‘被问题困住、与世隔绝’的状态，转变为‘能够容纳自身痛苦、并保持与支持系统及生活之流联结’的状态。是功能的恢复，是重新获得去爱、去工作、在苦难中依然感知生命温度的能力。”
采访结束时，谢帆主任望向窗外。她最后说道：“精神科的工作，或许是最能体现医学人文属性的领域之一。它不断地提醒我们，人不是一台需要修理的机器，而是一个渴求联结、在关系中存在的生命。我们的任务，就是用专业与慈悲，帮助那些中断的联结，再次得以续接、强化和拓展。这条路，关乎症状，更关乎尊严、意义与重生。”
